7月4日在一次有關國務院辦公廳近期印發的《關于加強非洲豬瘟防控工作的意見》(下稱《意見》)例行新聞吹風會上,國家農業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表示,非洲豬瘟疫情防控確實暴露了中國在動物防疫隊伍特別是基層動物防疫隊伍建設方面的短板。
“近年來,一些地方動物防疫機構隊伍弱化,突出表現在機構體系不完善、基層工作隊伍不健全、經費保障不足、基礎設施老化陳舊,基層防疫體系‘網破、線斷、人散’的情況還比較普遍,難以滿足防疫工作和產業發展需要。”他說,“非洲豬瘟防控出現問題較多的地方,往往是動物防疫體系缺人、缺錢、缺物嚴重的地方。
此次《意見》對加強動物防疫體系建設提出了明確要求,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要高度重視基層防疫機構隊伍建設,采取有效措施建立健全機構,鞏固和加強工作隊伍;加強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場所、動物衛生監督檢查站、動物檢疫申報點和活畜禽運輸指定通道等基礎設施設備的建設,及時補齊補強短板;完善強制撲殺和無害化處理補助政策,及時撥付、發放補助資金;確保工作條件和經費,落實動物疫病防控技術人員和官方獸醫有關津貼。同時,強調要進一步壓實屬地管理、部門監管和防疫主體責任,嚴肅追責問責。
于康震特別提到,在疫情報告或者疫情瞞報的問題上堅決做到零容忍。疫情瞞報發現一起、查處一起,依法依規,嚴懲不貸。“對于符合實際的舉報,不管是不是非洲豬瘟,只要發生了生豬的異常死亡,大家可以舉報給我們,而且歡迎、鼓勵大家向我們舉報。”他呼吁媒體監督舉報,“對媒體朋友們,我再次強調,歡迎大家發揮監督作用,向我們積極舉報有關問題。”
非洲豬瘟為何沒防住?
非洲豬瘟(ASF)是由非洲豬瘟病毒(ASFV)引起豬的一種急性、熱性、高度接觸性傳染病,是世界動物衛生組織(OIE)的法定報告動物疫病、我國Ⅰ類動物疫病。非洲豬瘟對人不致病,不是人畜共患病。但豬感染后,發病率和病死率可高達100%。非洲豬瘟病毒有龐大而復雜的基因組,有很多保護層,被發現近百年來尚無商業化的治療藥物和預防疫苗;它有超強的體外生存能力,它不怕冷、不怕臟、不怕咸,特別耐低溫,在冷凍的環境下可以存活好幾年。
非洲豬瘟病毒從源頭的養殖場向外擴散,需要經過獸醫站檢疫、運輸、屠宰、冷藏、加工等諸多環節。自去年8月中國發現第一例非洲豬瘟疫情以來,農業農村部先后出臺了諸多防控政策,加強生豬及豬肉品流通、屠宰、加工環節的監管。然而,疫情仍然在短短8個月間擴散至全國,對生豬養殖業造成極其慘重的損失,甚至對扶貧攻堅戰造成負面沖擊。
據農業農村部官網6月12日發布的“400個監測縣生豬存欄信息”,5月份較上月生豬存欄下降4.2%,比去年同期下降22.9%,可繁殖母豬存欄較上月下降4.1%,比去年同期下降23.9%。下降幅度與4月份相比仍在增加。
非洲豬瘟為何沒防住?財新記者調查發現,自前端環節開始,防控體系就出現了各種漏洞,包括曾被認為對保證生豬產品質量安全起到重要作用的生豬產地檢疫、定點屠宰、集中檢疫檢驗等制度,甚至可能成為助長疫情擴散蔓延的導火索。獸醫站、交通檢疫、定點屠宰場,這些原本制度設計中重要的防疫關卡,卻成為病毒傳播擴散的完美集散地。疑似攜帶非洲豬瘟病毒的病豬在獸醫站被蓋上檢疫票,以低至每斤一兩元甚至幾角錢的低價賣給走村串戶收豬的商販或者定點屠宰場,最后端上千家萬戶的冰箱、飯桌。
恐慌性賣豬的養豬場
動物傳染病疫情防控的第一個環節,是養殖場。“如果不從養殖戶這個源頭抓起,讓他們有疫情了就主動上報,后續環節想控制很難。”一位參與確診中國第一起非洲豬瘟疫情的專家對財新記者表示。但財新記者在多個養豬大市的一線采訪看到,由于無法獲得政府補貼等原因,很多養豬場在豬群出現大面積死亡后紛紛恐慌性拋售活豬。
廣西梧州市龍圩區大坡鎮河布村潯江江段,江水呈現濃濁的青黃色,向東十公里外即是廣東。4月下旬至5月初,當地人拍攝的視頻中,一片死豬尸體漂浮于江面,露出粉色的腦袋和肚皮。潯江龍圩區段的一條支流上,一些死豬被江水沖上河灘。緊鄰江岸,一輛挖機正在開掘大坑。司機稱,政府雇傭他填埋死豬。由于太過靠近岸邊,他的挖機在作業時甚至不慎滑入江中。
截至5月14日,有近400頭死豬從潯江中打撈上岸。據當地《西江都市報》報道,5月12日起,梧州長洲鎮水產畜牧獸醫站組織打撈、處理江中死豬,稱死豬“自長洲水利樞紐上游漂流到庫區各個水域”。
財新記者5月中下旬在潯江沿岸鄉鎮走訪時卻了解到,當地大面積的生豬死亡情況早已出現。一位梧州市藤縣象棋鎮的生豬養殖戶告訴財新記者,4月5日清明節后,他家的豬開始出現異常:高燒至43度、不吃食、不動;幾天之內,從母豬開始,大豬、中豬、小豬接連成批死亡。他自稱養了20多年豬,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病。
村里其他養殖戶的情況也一樣:豬只開始高燒、厭食、全身發紅、耳朵發紺,皮膚上有壞死點、出血,死后體內脾臟異常腫大,腸道出血等。
養殖戶們也請了當地獸醫站來查看,“打了一些藥但沒用”,獸醫站和當地政府均沒有認定此地有非洲豬瘟。
根據2018年12月14日農業農村部的通知強調,非洲豬瘟疫情需由農業農村部統一認定和發布,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擅自公布疫情信息,而疫情確診需經由農業農村部認可有資質的實驗室檢測。
沒有認定非洲豬瘟疫情,就沒有撲殺補貼。國家財政部、農業農村部于2018年9月13日發布的《關于做好非洲豬瘟強制撲殺補助工作的通知》,將非洲豬瘟納入強制撲殺補助范圍。強制撲殺補助標準暫按照1200元/頭掌握,中央財政對東、中、西部地區的補助比例分別為40%、60%、80%,其余部分由地方財政解決,各地可根據生豬大小、品種等因素細化補助標準。
在藤縣,養殖戶們不得不抓緊賣豬,不管是開始發病的還是沒有表現出癥狀的。來不及賣就死掉的豬,只得自己挖坑填埋。前述養殖戶稱,半個月內,他家中的150頭豬死掉一大半,大豬幾乎死光,僅剩幾頭母豬和幾十只小豬。
根據中國動物防疫體系的系統安排,目前農村地區每個鄉鎮都有獸醫站,每個村配備有防疫員,負責給養殖戶發疫苗、打防疫針。發生疫情時,養殖戶告知獸醫站,再逐級上報。此外,豬出欄必須到獸醫站進行產地檢疫,派發檢疫合格證,俗稱開檢疫票,之后各地生豬需運到定點屠宰場(廠)進行屠宰。然而在養殖戶恐慌性拋售的浪潮之下,這一環節目前在很多地方失守,并讓獸醫站成為一些地方的病毒集散地。
基層獸醫站人手不足的情況十分普遍。以往,獸醫站開票檢疫僅僅是走形式,獸醫站工作人員大多不下到養殖場就直接開票。非洲豬瘟疫情暴發后,產地檢疫被予以強調,很多地方出現了豬車集中在獸醫站,排隊等待開檢疫票的情況。
“當獸醫站成為好豬與病豬的集散地,實際是又為病毒的散播提供了溫床。”農業農村部種豬質量監督檢驗測試中心(廣州)檢測室主任樊福好研究員介紹,現在一些地方要求集中開票,養殖戶必須裝豬上車,將豬拉到獸醫站門口排隊,等待消毒、拍照、測溫。如此,獸醫站的門口會有糞便污染,一旦其中有一輛車里的豬只患病,就能傳染一整片區域,“集中開票點就成了一個新的疾病散發點”。
一頭豬的豬場
梧州當地人推測,疫情最早是從梧州西南方向的貴港、玉林或北海傳過來的。據農業農村部官網,2019年2月18日,廣西北海市銀海區兩個養殖小區發生非洲豬瘟疫情,兩個小區共存欄生豬23555頭;3月7日,貴港市港南區一個存欄生豬3172頭的養殖場發生非洲豬瘟疫情;5月27日,玉林市博白縣旺茂鎮某養殖戶飼養的生豬發生非洲豬瘟疫情,存欄生豬1頭,發病1頭。
這三起疫情中,最后博白縣的一起頗為荒誕:一個養殖戶不可能只養1頭生豬,所謂存欄生豬1頭,實際是只剩下了1頭生豬。這唯一剩下的1頭生豬感染非洲豬瘟,那么原來存欄的生豬呢?財新記者第一時間赴玉林市博白縣調查。
博白縣距離梧州200多公里,是廣西生豬養殖大縣和國家生豬調出大縣,2016年的數據是博白縣生豬存欄262萬頭。今年四五月份,博白也出現大范圍的死豬現象。直到5月底,博白才由官方確認暴發了“一頭生豬發病”的非洲豬瘟疫情。但實際上,博白的疑似疫情非常嚴重。
5月30日,財新記者搭乘一輛由玉林市開往博白縣的大巴車,一路上公路兩側掛著許多紅色、藍色條幅,上寫“嚴厲打擊亂扔死豬行為,違法者重罰并拘留”“博白鎮九龍村李某東、李某成亂丟病死豬被公安機關依法處以行政拘留15日!”。
說起四五月間當地的死豬場面,大巴司機直做嘔吐狀:“一走博白到玉林那條線,我就得關上車窗,那股死豬味熏得人氣都喘不上來。路邊全是死豬,很多就扔在路中間,車軋過去肉都給碾碎了。”
一位疫情發生地博白縣旺茂鎮的養殖戶告訴財新記者,今年4月開始,當地大面積死豬,他的豬場也未能幸免。養殖戶們致電獸醫站,告知生豬大量異常死亡情況,獸醫站并未到場查看、抽血檢測,而是直接讓他們將死豬拖到無害化處理中心。“按規定不能亂扔死豬的,但死的太多了,無害化處理中心也忙不過來,有些人可能等不了,就自己處理了。”
記者在當地了解到,很多養殖戶是因為死豬堆在欄內已經堆不下,又開始發臭,實在無法處理,所以先把死豬放在路邊,等著無害化處理中心的人來收。還有的人自己挖坑把死豬埋了。“豬死了這么多了,哪還有什么心思給好好處理。一頭母豬養到大幾百斤就這么死了,損失太大了。”前述旺茂鎮養殖戶說。
對于欄里還沒有死的生豬,政府不組織撲殺,養殖戶們便紛紛拋售。“大豬1.5元-2元一斤,有的時候甚至幾毛錢一斤,一頭母豬一兩百塊錢就賣掉了。120斤以下的小豬就沒人要。”另一位旺茂鎮養殖戶稱,“一頭沒生過小豬的母豬買回來要兩三千塊錢,賠死了!能賣一點是一點吧。”
有多位博白的養豬戶向記者表示,當時有許多湖南甚至山東的豬販趕到博白低價收購生豬,養殖戶只要發現豬場出現死豬,會第一時間低價賣出剩余活豬,價格從8毛至2元一斤不等。
雖從4月起便有生豬大量異常死亡,但直至5月中下旬,這里的一批活豬被跨省運至貴州,在屠宰場中死亡,被貴州確診死因為非洲豬瘟,才揭開了廣西博白疫情的蓋子。
農業農村部5月18日公告稱,經貴州省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確診,貴陽市烏當區一屠宰場排查出非洲豬瘟疫情,該批75頭生豬共發病6頭,死亡6頭。據調查,該批生豬由貨主從外省非法調入。
“輸入性的疫情都會主動上報,不是自己的責任,還能爭取一筆補貼。”廣西一家生豬養殖國有企業的經理向財新記者透露,貴州屠宰場里確診的死亡病豬,正是來自隨后農業農村部公告疫情的玉林市博白縣旺茂鎮覃博輝養豬場——那個存欄生豬1頭、發病1頭的養殖戶。
該豬場老板覃博輝對財新記者確認,5月16日左右,他向收豬商販賣出了一批生豬,“說是拉到了貴陽的一個屠宰場,被查出來有非洲豬瘟,所以他們就來查我這個豬場了。” 他不肯透露疫情發生時他的豬場有多少頭豬,據當地村民介紹,覃博輝養豬場原本存欄生豬達200余頭。
一份名為“博白縣雙旺鎮及旺茂鎮排查采樣情況”的文件顯示,5月23-24日,博白縣組織了縣動物衛生監督所、縣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和鄉鎮畜牧獸醫站人員,共50多人次在縣內調查取樣,以雙旺鎮胡菊紅養殖場和旺茂鎮覃博輝豬場(及中轉站)為中心向外延伸3公里范圍內進行排查,“未發現生豬異常死亡現象。全部166份樣品,非洲豬瘟病毒核酸全部呈陰性,即并未感染非洲豬瘟”。
然而吊詭的是,就在5月23日這一天,為溯源貴陽市烏當區死亡病豬來源地,農業農村部畜牧獸醫局向廣西壯族自治區農業農村廳發出“關于派員赴你區玉林市博白縣開展調查的函”,稱“遵照國務院領導同志的重要批示精神,我部擬派出由中國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馮忠澤為組長的調查組赴博白縣,對當地非洲豬瘟防控、生豬養殖、動物防疫基層體系建設等相關工作開展情況進行調查”。三天后,僅剩一頭活豬的覃博輝養豬場經廣西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確診發生非洲豬瘟疫情。
確認非洲豬瘟疫情之后,當地劃了疫區,撲殺了剩余活豬。財新記者5月底時在現場看到,疫點豬場已被封鎖,路口設有檢查站點登記來往車牌,并用消毒水沖洗車輪。沿途馬路上也豎起藍色的非洲豬瘟站卡標牌。
前來撲殺的人向養殖戶承諾,180斤以上的大豬給予補貼1200元一頭,80-180斤的豬一頭補750元,20-80斤的小豬補300元,乳豬補100元。然而,這一切來得太遲了。“豬都死完了才來確認,能賣的早都賣掉了,現在就算有(撲殺)補貼,欄里沒豬也不給補了。”前述博白縣旺茂鎮養殖戶嘆道。
攔不住的運豬車
非洲豬瘟在短短半年多時間里蔓延內地所有省份,跨區域調運肯定是最直接的原因。根據農業農村部的要求,有1起疫情的縣,暫停該縣生豬產品調出該縣所在市,暫停該市所轄其余各縣生豬產品調出本省;有2起以上(含2起)疫情的縣,暫停該縣生豬產品調出本縣,暫停該縣所在市所轄其余各縣生豬產品調出本市;有2個以上(含2個)縣發生疫情的市,暫停該市所轄縣生豬產品調出本市;有2個以上(含2個)市發生疫情的省,暫停該省所轄市生豬產品調出本省。
調運禁令之外,2018年10月31日,農業農村部發布公告要求,對生豬運輸車輛采取備案等管理措施。11月14日,農業農村部、交通運輸部、公安部聯合發布《關于切實加強生豬調運監管工作的通知》,要求三部門在動物衛生監督檢查站、公路收費站和超限檢測站等依法設立的各類檢查站實施檢查,查驗動物檢疫證明、生豬運輸車輛備案表和生豬臨床健康、運輸車輛清洗消毒等情況,核對生豬啟運地、目的地及運輸路線,“發現違法違規運輸生豬等情形的,必須嚴肅處理”。
然而,這些嚴格生豬調運監管的措施,也很難起到阻止病毒擴散的作用。從公開報道的疫區生豬違法異地調運的查處案例中,可以看出其有著巨大的利益激勵。廣西玉林市農業農村局通報,截止6月14日,該市全州縣成功攔截非法調運生豬的21輛貨車,查獲非法調運生豬3100余頭,總價值300多萬元。經查這些車輛有的開有偽造的動物檢疫A證(用于跨省調運)和B證(用于省內調運),查扣的生豬系從玉林、貴港、賀州、平樂、灌陽等地經泉南高速,準備運往湖南、江西、安徽等外省銷售。
鋌而走險是因為利潤太高。河南新鄉輝縣市一位業內人士透露,因廣西地區疫情較重,當地有豬販子曾去兩廣那邊收豬拉回河南賣,一頭豬200-500元,相當于一兩元錢一斤,而河南目前生豬的市場價在七八元一斤,因此“南豬北調”利潤巨大。他介紹,一車大概能收150頭豬,就按每頭豬150斤,每斤差價按4元錢算,去掉2萬多元運費,一車起碼能賺7萬元。“我見過一個老板,一天可以收4車。”
廣西柳州市柳城縣一家種豬場經理也告訴記者,豬場開始發病時想著“能賣一頭是一頭”,他熟悉的有些豬販子今年4月份在玉林陸川縣、博白收瘟母豬,“一塊五一斤,拉去屠宰場,有個豬販在陸川拉了20天。”
豬販子一般租用車輛拉豬,這些到處跑的販豬車成為了病毒擴散的完美載體。上述豬場經理認為,現在大豬車“95%以上都是帶病毒的”。他一個梧州的朋友,賣仔豬給新希望公司時請了大豬車來調運,之后半個月不到豬場就出了大問題,“全完了”。他現在甚至買飼料時都只敢從柳州糧庫買雜種玉米,因為“有很多從南方販豬去北方的豬車,又從北方拉玉米到南方來”。
“調運禁令養肥了檢疫員和豬販子,卻沒能擋住非洲豬瘟。”他說。
禍起屠宰場
在產地檢疫和流通環節沒有封堵住的病豬,最后都會流入屠宰場。生豬定點屠宰是2008年《生豬屠宰管理條例》修訂后一直堅持的制度,即除農村地區個人自宰自食外,所有生豬必須統一運到定點屠宰場(廠)進行宰殺。生豬定點屠宰廠(場)屠宰的生豬,應當依法經動物衛生監督機構檢疫合格,并附有檢疫證明,對檢疫檢驗不合格的生豬產品,要按照相關規定進行集中無害化處理。
然而,財新記者調查發現,盡管定點屠宰制度旨在屠宰環節集中監管、保障食品衛生安全,但車輛、人員和豬只往來頻繁,則又可能讓定點屠宰場成為動物疫情絕佳的病毒集散地。
湖南省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何世成、王昌建等人近期發表在《中國動物檢疫》2019年第6期的“湖南省部分屠宰場非洲豬瘟監測”一文提到,2018年10月,在湖南省86個屠宰場采集樣品895份,使用熒光PCR(聚合酶鏈式反應)方法進行非洲豬瘟病毒核酸檢測。結果顯示,11個屠宰場的43份樣品呈陽性,場陽性率為12.8%,樣品陽性率為4.8%。調查分析表明,非洲豬瘟病毒陽性的屠宰場與是否屠宰過來自疫點的生豬及場內環境、工具、車輛的消毒情況相關。
文章指出,病毒一旦隨生豬進入屠宰場,就會潛入屠宰間、放血槽、排水溝、脫毛池等區域,繼而污染整個屠宰環節。屠宰場與養殖場之間存在運輸人員、車輛、工具等的頻繁接觸,病毒匯集、擴散風險巨大,如果不經過嚴格消毒,就會使病毒進一步擴散。
一位獸醫專家也對財新記者表示,基層檢疫工作量大、難以操作,且水平有限,定點屠宰雖然便于監管,能夠防止病死豬被非法屠宰,但是也會導致病毒在屠宰場集散,一旦檢查不到位,就會出現病原流入,“哪里有屠宰場,哪里發病就多”。
禍起屠宰場的一個典型例證是廣西柳州。柳東機械化屠宰廠位于柳州市柳江區南環路,因為距離農貿市場較近,所以柳江區的養殖戶多會選擇把豬送到這里宰殺。據當地養殖戶反映,柳東屠宰廠同時也是當地的生豬交易場所。每天上午10點和晚上7點,屠宰廠開門接收生豬,養殖戶填完表把豬送進屠宰廠后,第二天再拿憑證去收款;豬肉店老板會到屠宰廠買豬,被買下的豬直接送去屠宰。
農業農村部去年曾通知要求,發生非洲豬瘟疫情的省份應關閉省內所有生豬交易市場。然而在廣西北海、貴港發生非洲豬瘟疫情時,柳東屠宰廠內的生豬交易并未停止。3月11日,柳州一位養殖戶照常將一車豬拉去柳東屠宰廠,到了第二天再去收款時,卻發現屠宰廠關門了。后來他得知是由于前一天拉來的一批豬在屠宰廠非正常死亡,當時已進場的生豬全部被拉去無害化處理,屠宰廠被政府責令停業整頓三天。當地養殖戶和屠宰廠工作人員告訴財新記者,當時在屠宰廠死亡的病豬是從貴港拉過來的。
該養殖戶當時得到承諾,他被無害化處理的豬會按1200元一頭下發補貼,但這份補貼至今沒有到手,他去詢問屠宰廠,被告知政府還沒有下發補貼。
這位養殖戶告訴財新記者,今年二、三月份北海和貴港曝出非洲豬瘟疫情后,柳州養殖戶的神經就繃緊了。到4月份之后,先是聽說柳東新區那邊的豬開始發病,到了5月柳江也開始暴發,好多豬場都清場了。他位于柳江區進德鎮三千村的豬場也未能幸免。從5月上旬開始,一部分豬不吃食,打針喂藥都沒用,三四天后發熱到42度以上,背部、耳朵、肚皮上出現黑塊,接著就死了。剩下的豬他根據其他養殖戶的建議,只要一不吃食就全拉到屠宰場賣了,最后算下來虧損了一半。
養殖戶們認為,柳州本來沒有疫情,是很多外地豬被豬販拉來屠宰,把疫情也帶過來了。一位柳州柳城區養殖戶告訴記者,他早在今年二、三月份曾多次電話向柳州市政府反映,建議禁止外地豬調入柳州。但是市政府稱,柳州的豬不夠吃,而且法律法規也不允許。
財新記者致電柳江區動物衛生監督所所長咸劍,他表示不便透露相關情況。
多名柳州養殖戶向記者反映,除了通報疫情的貴港和北海,廣西玉林、梧州、南寧等未通報疫情的地區也出現豬只大面積死亡,很多豬場損失慘重。他們看到很多玉林、貴港等地車牌的車“一車車拉豬過來”,且都是不到出欄重量的百來斤的小豬。
“如果不是有問題,誰會賣這么小的豬?”焦慮的養殖戶去找相關部門反映了很多次沒有效果,情急之下直接給柳州市委書記鄭曉康寫了一封聯名信,共有116家養殖企業在上面簽名。養殖戶們強烈請求政府出臺政策,禁止外地無非洲豬瘟官方檢測報告的所有生豬及生豬產品進入柳州市場,他們在聯名信中寫道:“最近幾個月以來,廣西玉林、北海、梧州、貴港、南寧等地區的生豬出現大量發病死亡現象,發病速度之快、豬只死亡數量之多,前所未見、前所未遇……近期柳州市區各定點屠宰場批量涌入來自高風險區的廉價生豬,給柳州市生豬養殖帶來極大的疫情風險及隱患”。
5月8日,聯名信遞上去后的第二天,柳州市政府發布緊急通知,要求在縣級以上生豬定點屠宰場專門設置非洲豬瘟檢測點,嚴把生豬入場關。在生豬待宰區域對來自柳州轄區以外、沒有非洲豬瘟檢測報告的生豬,在卸豬之前以車為單位,按規定抽樣進行非洲豬瘟快速檢測,檢測結果為陽性的對同車生豬進行撲殺處理,不予補助,無害化費用由畜(貨)主承擔。緊急通知特別強調,凡是生豬個體大小不一且沒有達到出欄體重的不得進入屠宰場,一律要查明其來源和異常情況并予以處理。
之后,柳州政府又于5月15日和5月22日連下兩份通知,要求非柳州轄區生豬進入柳州市必須五證齊全,五證指養殖場工商營業執照、動物防疫條件合格證、非洲豬瘟檢測報告(PCR檢查)、動物檢疫合格證、生豬運輸車輛備案登記表。
然而,多名養殖戶表示,柳州政府重視得太晚了,至5月下旬,柳北、柳南和柳江的疫情都已很嚴重。
5月30日晚,財新記者實地探訪了柳江縣柳東機械化屠宰廠。晚上7點不到,已經有30多輛運豬車在屠宰廠內排隊等待。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外地的豬要抽血檢測,還要檢查五證;本地的豬只要檢查檢疫票,并由檢疫員臨床觀察就行了。自從5月21日的通知出臺后,已經10多天沒有外地豬拉來了,因為“很少有人能辦齊五證”。
凌晨12點后,進場的豬在待宰區分圈編號,豬肉販在豬圈間挑選購買豬只,等工作人員開好票后,就把買下的豬趕到隔壁屠宰區去屠宰。運豬車和豬在屠宰場里排隊,一旦其中有車有豬攜帶病毒,通過糞便傳播很容易在場內擴散,污染其他車輛和豬,導致病毒進一步擴散。但震耳的豬叫聲中,肉販和工作人員無暇顧及這些,他們不時需要在狹窄的通道和豬圈沿上跳上跳下給豬讓路。當天柳東屠宰廠進了1000頭豬,當晚賣不完,剩下100多頭第二天中午再賣。
有柳東屠宰廠工作人員透露,有些病豬免疫力低下,連一晚上都熬不過去,屠宰場每天都會有十幾二十頭死豬,由殯儀館來人拉走處理。
按農業農村部相關規定,生豬屠宰場在屠宰后要對血液進行抽樣并檢測非洲豬瘟病毒,經PCR檢測試劑盒或免疫學檢測試紙條檢測為陰性的,同批生豬產品方可上市銷售。但柳州市另一家定點屠宰企業柳北機械化屠宰廠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現在市里只有一臺PCR檢測儀,屠宰廠里只有抗原檢測試紙條。多位專家告訴記者,在臨床觀察中發現試紙條的精準度比較差,可信度較低。
農業農村部多次發文要求加強屠宰環節的檢測,但有專家對記者表示,目前末端的屠宰場所承擔的檢測責任過重,如果屠宰場逐頭檢測,成本過高、不現實,而抽檢又肯定會有遺漏。而在實際操作中,抽檢也難以落實。屠宰場白天晚上均有動檢部門派駐的駐場獸醫,夜晚檢測以凌晨4點為界,分為上下半夜。豬販為躲避沿路的檢疫站排查,總是在深夜運豬至屠宰場,深更半夜屠宰場大量進豬、殺豬,檢測環節隨便應付的在所難免。而且只要豬肉一出屠宰場大門,就進入了市場管理監督局的監管范疇,與動檢部門無關了,就算發現了帶毒豬肉,也可歸咎于運輸途中感染,有的駐場獸醫就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屠宰場的另一危險場所是冷庫。一般的屠宰場都附建冷庫,但非洲豬瘟病毒在低溫下可存活多年,病豬肉將來一旦出庫流向市場,可能會經由食物殘渣、運輸等多種途徑傳播病毒,持續引發新的疫情。
事實上,攜毒凍肉也已經實現跨省流通。據四川營山縣市場監管局通報,該局5月29日在對縣城兩家凍庫進行突擊檢查時,查獲染疫非洲豬瘟病毒凍豬產品18.446噸,這些肉品產自河南。
針對此輪席卷全國的非洲豬瘟疫情所暴露的動物防疫體系不足,此次國務院出臺的《意見》對加強動物防疫體系建設提出了明確要求: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要高度重視基層防疫機構隊伍建設,采取有效措施建立健全機構,鞏固和加強工作隊伍;加強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場所、動物衛生監督檢查站、動物檢疫申報點和活畜禽運輸指定通道等基礎設施設備的建設,及時補齊補強短板;完善強制撲殺和無害化處理補助政策,及時撥付、發放補助資金;確保工作條件和經費,落實動物疫病防控技術人員和官方獸醫有關津貼。同時,強調要進一步壓實屬地管理、部門監管和防疫主體責任,嚴肅追責問責。
在疫病防控措施方面,《意見》要求管控各環節風險,堵塞防控漏洞。在養殖環節,要求養豬場(戶)改善防疫條件,做好防疫工作,明確了禁止直接使用餐廚廢棄物喂豬,對因使用餐廚廢棄物喂豬引發疫情或造成疫情擴散的,不給予撲殺補助并追究責任。同時,明確了餐廚廢棄物全鏈條管理的原則和要求。在運輸環節,要求規范產地檢疫,嚴肅查處違規出證等行為,建立完善生豬運輸車輛備案管理和指定通道運輸制度,落實清洗消毒措施,強化查驗監管。在屠宰環節,重點是明確要求落實屠宰廠非洲豬瘟自檢和駐場官方獸醫兩項制度。同時,要求加大生豬屠宰廠資格審核清理力度,明確對不符合條件的,一律吊銷生豬定點屠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