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次價格波動,家家戶戶養豬的盛況煙消云散了,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各養幾十頭豬的小規模專業戶。而去年的大降價和藍耳病毒的爆發,又把他們中的大多數擊倒在地,一蹶不振。
說這話的是上洞村僅存的養豬戶鄧其方。在他看來,當地藍耳病的根源是2005年以來才從無到有的生豬流通現象。不然,怎么以前就從沒鬧過這邪了門的病呢?
不論病源何在,可以肯定的是,紅極一時的常寧養豬業已經徹底垮掉了。
鄧其方養了將近一百三十頭豬。在我們八月九日上午的談話前,其中的一些豬剛剛開始發病;鄰近的中義村人口在八百左右,是昔日養豬大村,但堅持至今的只有三戶,所養豬總數不過五百頭;稍遠一點的烏聯村有八百二十四人,2001年前后也曾見證過一戶養一頭母豬的短暫輝煌,當下養豬總數不到一百頭。
不比不知道,一出荒誕劇正在常寧上演:張興榮和弟弟張興富已悄然躍居當地身家最盛、存欄豬數最多的專業養豬農戶之列,而他們一共才養了二百四十多頭豬。更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口超過一千的梅塘村,實際上也再找不出第二戶養豬的人家了:除了養一百多頭豬的張興榮表姐夫以外,村里唯一其他的養豬戶在上個月因為六合彩被判了刑,三十多頭豬不得不都交給妻子打點。而直到今天,村子里的絕大多數已婚女人還是足不出戶的全職太太。誰不指望自己的妻子可以既養孩子又養豬,賺錢持家兩不誤呢?
還堅持養豬的最怕藍耳病毒,而像烏聯村秘書李叔義和東湖村菜農鄧如金(音)這樣早幾年就放棄了養豬的當地農民,最怕的還是居高不下的市場風險。
市場風險讓養豬戶的積極性跌至谷底
張興榮半躺在李叔義家破舊的睡椅上解釋說,養豬散戶們也開始關注市場風險,這本身就說明經過幾年來的數次價格波動,農民養豬已經趨于理性。
我寧愿相信這種不無道理的說法,但嚴峻的現實就在眼前。駝背的李叔義沉默地在一張板凳上坐著,身后是斑駁的墻壁。那上面早就被撕得不成樣子,什么都沒有剩下,除了一張孑然而立的獎狀:這是1998年他女兒小學五年級時在學校文藝匯演上得到的紀念。她早就到廣東打工去了,今年過年也沒有回家,因為錢不夠。
李叔義們的沉默,或許就是“理性”的表現吧。他們自然要更加關注市場風險,因為他們老了,子女不在身邊。我去實地采訪的四個村落,居住人口都只有全村人口的一半上下。大多數青年勞力都去了廣東,還有個別的在福建打工。
所有這些村子都成了老人和娃娃們的天下。這些人養豬,怎么能比得過二三十歲的張家兄弟呢?
可即便是他們這些堅持到底的養豬農戶的積極性,也隨著豬價的急劇飛漲而一路狂降。現在,養豬戶的積極性已經跌至谷底。他們說,這是一系列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最直接的因素是,普通養豬戶從近期豬價暴漲中所得的利潤并不大。張興榮說:“錢是賺了的,但必須綜合起來看我們養豬的這些年,必須從低谷到高峰一起算。就算是現在,也是養得好的賺錢,養不好的一樣賠錢。只看到高峰期這一段是不行的。”
“零五年到零六年上半年,我每養一頭豬要虧四百塊錢。可這四百塊錢大家就不考慮了。那就不是錢啦?難道我們虧的錢不是錢,我們賺的錢就是錢?不能這樣說。”
目前,張興榮養豬的純利潤是每月三千塊錢左右。但按他自己的話來講,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運氣好,既踩在了那些倒掉的養豬戶肩膀上,又沒有受到藍耳病的威脅。
但運氣總是有個完的。到時候怎么辦呢?
到時候,“幾百頭豬要是得了病,我們得花掉幾十萬,”中義村的養豬龍頭戶郭祥倫解釋道。
按照張興榮八月八號的估算,常寧有大約百分之三十的豬-主要是母豬-得了藍耳病,而七成的病豬已經死亡。
“再過兩個月,就沒豬了,”郭祥倫說。
政府缺位:農業部的免費疫苗農民難拿到
問題的關鍵是,在與藍耳病毒的角力過程中,養豬農戶們落了單。而“只靠我們自己是沒用的”-這不僅是鄧其方的個人觀點,也是當地豬農的一致意見。
但為了控制藍耳病疫情、提高豬農積極性,中央政府和各部委已經連續出臺了多項優惠政策,也下撥了數額可觀的津貼與疫苗。為什么鄧其方這樣的農戶還在抱怨“養豬戶困難重重的主要原因是政府不重視”呢?
任何政策的實施都是需要時間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在此之外,接受采訪的村民普遍將矛頭指向了基層行政部門的一系列執行缺位問題。
自去年豬農與縣屠宰場爆發沖突后,常寧就不再從農村收購豬肉了,而是從廣西和云南進貨。張興榮說,市里吃的這些豬肉,有三分之一都是死豬肉-“這些豬在卸車的時候就死了。”
“每頭豬殺了之后都要劈成兩邊。我們這里肉食水產公司的做法是,賣肉的時候,每劈一邊好肉去,就要帶一腿死豬肉。這是必須要帶過去的。市場上基本都是這個樣子。”
“稅務局和檢疫的人員都在那里,但視而不見。死豬肉通過他們就變成合法的了。”
養豬戶們說,他們去年那次爭執的焦點是屠宰場的黑心腸。一個又一個的農民告訴我,他們如果要向常寧這家唯一的屠宰場賣豬,就要接受它聞所未聞的報價:不僅要每斤肉都付六毛錢的稅,還得搭上豬的所有內臟器官。
“屠宰場每年都能掙兩百萬左右。這兩百萬就是從消費者身上摳過來的,”張興榮說。
而只有過了這關,當地畜牧局才會按一塊五一頭的價格,給農戶的豬打上檢疫標識。之后,農業部免費向豬農們發放的藍耳病疫苗中的“很小一部分”才能賣到他們手中。
張興榮說,截止到八月八號,常寧只有差不多百分之十的豬農拿到了他們應得的疫苗。郭祥倫就屬于那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他直到八月六號才知道縣里已經領到了疫苗,而按鄧其方的說法,這些疫苗從六月開始就已經在常寧積壓,“不少已經通過內部關系發放出去了”。
鄧其方通過關系拿到了兩瓶20毫升裝的疫苗,但這連一頭健康豬的量都不夠。老實的郭祥倫則干脆花了半天功夫,到衡陽市買了些一百八十塊一瓶的100毫升裝疫苗。他說,這應該能管二十幾頭豬了。
“可我既不知道這能用多久,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效果-根本就沒得說明書。我看,到頭來這些錢也就是買了個心理安慰而已,”他說。
張興榮的生豬保健秘方是從網上學來的:中醫藥食補。“我自己配了十來種包括金銀花、柴胡、黃芪、魚腥草、甘草、蒲公英、板藍根等等清熱解毒、增強免疫力的中藥,粉碎了給豬拌到飼料里吃。”
每過九天,他就把這些自制的保健品給豬連續喂上六天,屢試不爽。“中醫藥保健的效果比西藥要好得多,”他說。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一頭健康的豬必須首先得干凈,生活環境也要舒適涼爽。而豬是最不講干凈的。不只是不講干凈而已,它簡直太懶了,懶到能安于長時間橫躺在自個兒的糞尿上邊一動不動的歇息,一來方便,二來涼快。
這樣,豬農們的活計可就多了。他們不僅要在豬舍里安置風扇,還得每天都給這些大豬小豬們洗四回澡。不然,豬得病的幾率就要大大地高了,更甭提在這大熱天里,中暑也能致命。
等夏天一過,壞事就全沒啦,豬農們對彼此說。
可是夏天結束的時候,他們和地方機構的僵持局面就能隨之結束嗎?村里可沒有像樣的屠宰場,而單打獨斗的屠戶一天最多也就殺那么一頭豬。
跑豬人郭祥寶的生意就是這么來的。這位張興榮口中的“中介”是走村串戶,哪里有活就到哪里去。他把腦袋上頂著的草帽摘下來,一邊扇風一邊對我說,現在的常寧,農村的豬都是自產自銷、自生自滅,跟城市里頭半點瓜葛也沒有。
可就是這樣,縣里邊竟然還不知怎么就成立了一個跟豬農從無聯系,卻自吹每年都要向社會“貢獻幾十萬頭豬”的養豬協會。
價格暴漲不是喜事,農民盼望智力支持
在如此的環境中,這些基層的養豬戶們,對豬價的飛漲究竟是怎么個意見呢?
在自家床上坐著的張興榮告訴我:“豬價漲多了的話,社會反響比較大,市場壓力比較大,政府壓力也比較大。對于我們養豬的來說,一頭豬一年能賺個百八十塊錢就行了。我們既不奢求一頭豬非得賺幾百塊錢,也不希望養頭豬出來就虧幾百塊錢。我們誰也不想靠養豬發好大的財。付出一定的勞動,能夠得到適當的回報,這就行了。”
站在常寧市東湖路一角的鄧其方也是這么說的。他的周圍是幾個鄰村的養豬戶和好奇的市民,這些人誰都沒見過記者,大家爭先恐后地湊了過來,一個個都低聲嘀咕著什么。在他們的嘀咕聲中,鄧其方說:“漲價對我們個人的短期利益來講是好事,對社會的整體利益來講不是好事。我不希望就這么繼續漲下去。”
既然不希望繼續漲價,那么他們希望的是什么呢?
[FS:PAGE]這位樸實的中年人只是不停地搓著雙手。在想了又想之后,他幾乎是面帶愧色地對我說:“我們都是農民,文化素質比較低,沒有什么養豬知識。要說希望,我們希望城市里邊受過教育的人才能來幫幫我們養豬。”
張興榮和另幾個養豬戶默默地點著頭。一百多米以外就是常寧的農村,陽光毫無保留地映射在他們充滿坎坷的回家之路上。村村通很快就將惠及這里。但在此之前,就像豬農們說的那樣,讓這個炎熱的夏天先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