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以農戶為單位的傳統農業和以規模經營為基礎的現代農業的分野。
海量散養戶迅速離去,而超級大戶剛剛進場所留下的空窗期,造成肉價上漲。雖然凍肉儲備拋庫收效甚微,但進口豬肉正在部分地填補這一空當。

羅阿姨拆豬圈
豬價高漲時拆豬圈,羅阿姨不再遵循“豬周期”規律。她說最重要的原因是,養一年豬還不如打工一個月賺的多:“我老公現在在廣漢采砂,一個月能賺兩三千塊錢。”
8月的第一天,在中國第一養豬大省四川省會成都市區里,農貿市場上的各類豬肉價格,又朝上跳了一塊錢,一斤純瘦肉已經賣到19塊了。
過去一年來,全國豬肉價格一路飆升至歷史新高,還帶動了CPI的狂漲。6月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同比上漲6.4%,也創下了三年新高。其中,豬肉價格上漲57%,對CPI漲幅貢獻超過兩成,一度引得溫家寶總理親自調研。
雖然豬肉行情火爆,在成都50公里以外的廣漢養豬戶羅阿姨,卻把自家的小豬圈都給拆了。
50來歲的羅阿姨家所在的廣漢連山鎮,處于四川盆地腹心,氣候溫和、土地肥沃、農業發達。這里有戶戶養幾頭十幾頭豬的悠久傳統,羅阿姨家也不例外。
散養戶們究竟為市場提供了多少豬肉,由于缺乏統計,南方周末記者始終未能尋找到可信的說法,但一個基本共識是:在2000年之前,中國的豬肉供應基本上靠散養戶,而此后則漸漸減少,不過這些千千萬萬的散養戶們至今依然對豬肉供應發揮著重要作用。
通常來說,豬肉價格走高時,會吸引大量養豬戶增加喂養,直到價格跌落時再反之,這個價格起伏過程大約三年左右,被學界稱為“豬周期”。
前兩年豬價行情不好,羅阿姨確實“歇了”,可現在行情好了,羅阿姨卻不再遵循“豬周期”規律了——最重要的原因,她說,“我老公現在在廣漢采砂,一個月能賺兩三千塊錢。”
這樣的收入,對生活在四川農村的家庭,生活綽綽有余。她掰著手指數了下,豬肉價格是上去了,但飼料貴、豬種貴、人工也貴,又臟又累一年下來,養幾頭豬還不如老公打工一個月賺得多。
現在,不再和豬打交道的羅阿姨,日子過得很是安逸,每天“打打麻將、到處耍”。“我們鎮上已經沒幾家還養豬的(散養戶)了。”羅阿姨說。
在養豬“不賺錢”的羅阿姨拆豬圈的時候,“中國首富”、“飼料大王”新希望[18.13 -4.28% 股吧]集團董事長劉永好卻仍在養豬事業高歌猛進。7月他才宣布,未來5年要在遼寧投資50個億,其中就包括養豬300萬頭。
同樣是豬價狂飆的背景下,羅阿姨和劉永好各自的價值判斷,正是以農戶為單位的傳統農業和以規模經營為基礎的現代農業的分野。
養豬,這個河姆渡時期就已存在的行當,走到岔口。
散養戶退場
記者從一線農戶、豬販以及大型養殖場主所反饋的散養戶退出比例,多在五到八成,乃至更高。
羅阿姨和連山鎮的情況并非孤例,記者采訪了四川、貴州、廣東、河北、河南、山東等省份許多農戶,像羅阿姨這樣的養豬“散養戶”(年出欄50頭生豬以下),在過去幾年里大幅度減少。
而千千萬萬羅阿姨這樣的散養戶,本是我們市場上所售豬肉的主要供應者。
四川生豬主產區之一樂山的一位豬販魏樹洪,每年行走鄉村收豬,他的感受是——“以前我們這里90%的農戶都在養豬,現在只剩下10%。”
另一主產區河南駐馬店的一位養殖戶也記得,他們那兒過去有的村一年出兩三百頭豬,現在一頭都沒了。
其他地區,記者從一線農戶、豬販以及大型養殖場主所反饋的散養戶退出比例,也多在五到八成,乃至更高。
記者所能查閱到的部分地區官方數據里所反映出的變化,雖低于農民的直觀感受,但趨勢是一致的——2010年廣東年出欄50頭以下生豬養殖戶數量比2009年減少了7%;2010年四川省養豬戶同比減少8.4%;今年4月份,江西10個生豬生產定點監測縣(100個行政村)養豬戶數同比減少6.32%。
一位基層的畜牧工作者指出,各地上報的各種養豬數據,往往水分巨大,有的甚至數倍于地方實際情況,這既有巨變過程中數量有限的基層工作人員延誤疏漏,比如有的人家早就把豬殺了,但在政府資料里一直沒被更新,更有利益的考量——上級政府在分配國家各種扶持養豬的補貼時,這些數字往往是主要依據。
就上述官方數字而言,一方面,如果時間跨度拉長到兩三年,變量會更大,另一方面,地方上的實際變化又比官方數字劇烈得多。
這一趨勢已為中央注意,7月28日國務院下發《關于促進生豬生產平穩健康持續發展、防止市場供應和價格大幅波動的通知》(下稱《通知》),正是把“散養戶退出”列為近期豬肉供應偏緊,價格大幅上漲的首要因素。
除此之外,還有近期屢被媒體談及的成本上漲、疫病減產等因素,也都加劇了這個上漲趨勢。
在這些力量作用下,按照申銀萬國[2.43 -10.00%]數據,在過去兩年,中國豬肉市場淘汰了400萬頭能繁母豬,這對于當前市場供給影響大約為8000萬頭生豬,接近于當前生豬存欄數量的20%。
而按照一些民間養豬人們的經驗,通常這個供給變化的比例超過7%時,就能沖擊到全國市場價格,于是,今年出現了豬價暴漲。
“民工荒”引發“養豬荒”
在外出打工的收益面前,養豬本身所牽涉的價格、成本、疫病等問題的得失小賬,已變得微不足道。
散養戶漸漸退出養豬領域,本是長期趨勢,只是這兩年“民工荒”大浪襲來,與養豬行業本身的價格低潮、疫病流行等因素疊加,大大加速了散養戶退出速度。
散養戶大范圍退出的原因,其實與羅阿姨并無二致。
在四川樂山凌云鄉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魏樹洪啪啪啪地按著計算器給記者算賬——一個散養戶兩口子,一年最多出欄十幾二十頭豬,按今年這極好的行情,扣除所有成本,一頭“頂了天”也就凈賺500元,一年下來也就賺萬把塊,算上種糧那塊,就再多幾千塊。
而按照記者了解,實際上考慮高熱病等疫情影響,今年很多散養戶的收益大多只在300元-400元/頭,乃至更少。
但是,如果這對夫妻出去打工,按照男的150元/天,女的80元/天來算,兩人一個月掙個5000元沒問題,再扣除在城里吃肉、米和菜等生活成本1250元,一個月還是凈賺3750元,一年收入就是4.5萬元。“養豬沒得可比性。”魏樹洪說。
在外出打工的收益面前,養豬本身所牽涉的價格、成本、疫病等問題的得失小賬,已變得微不足道,更莫提國務院剛宣布的每頭母豬百來塊的政府補貼——而且,過去實行同樣政策時,很多散養戶都表示拿不到和拿不足。
就這樣,羅阿姨家毫不猶豫就把豬圈都拆了。
而常年往來于城市和農村,自稱“1/3時間在四處調研”的劉永好,注意到了支撐這個變化的力量,其實是城里用工形勢的劇變。
“以前農民進城打工是挺難的,經常十幾個人結伴去沿海,十來個沒找到又回去了,只能在家種地養豬。”劉永好說。現在形勢不同了,十幾個人過去,人家要的是二三十個工,在這個格局下,城里放寬了用工條件,比如以前招工都是只要二三十歲的,現在四十多乃至更老也都要,在城里一個月掙兩三千塊的農民工比比皆是。
而羅阿姨老公,在以前屬超齡之列,但現在依然在外打工。
事實上,散養戶漸漸退出養豬領域,本是長期趨勢,只是這兩年“民工荒”大浪襲來,與養豬行業本身的價格低潮、疫病流行等因素疊加,大大加速了散養戶退出速度。
這種“民工荒”外力驅使下的退出,已超越了“豬周期”本身的作用。這也是為什么,如今的羅阿姨們,大多亦不會再如豬周期規律那樣,重回養豬業。
因此,在豬價扶搖直上的上半年,全國母豬存欄量卻曾持續四個月環比下降,一度引得業內人士矚目。
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價格司副司長周望軍7月下旬也公開表示,將來的趨勢就是散養戶都要退出去,他們養豬不劃算,也沒有抵抗市場風險的能力。
“丈二高的門檻”
當前落后的農村金融狀況,限制了普通養豬戶實現規;l展的機會。
其實,中國每年有超過5000萬噸的豬肉消費量,占到全球需求一半──這并不是一個無利可圖的行業。
魏樹洪繼續在計算器上邊按邊說,如果那對夫妻想要靠養豬獲得超過外出打工的收入,假定養豬150頭,不算人工費用,每頭需要投入的成本,至少要有600元的豬苗費用和1000元的飼料費用,150頭就需要投入24萬元,這樣不扣除人力成本,一年可以賺到7萬元以上。
這還是按照今年的行情來計算,否則達到這個收入所需養豬的頭數還得更多,需承受豬肉價格波動和疫病的風險也會因此大增。而且,擴建豬舍還需要近十萬乃至幾十萬元的一次性投入。
這樣的資金投入規模,被魏樹洪稱為是“資金密集型”的行業。羅阿姨就覺得,上規模的養豬,“要錢太多了”。
對于普通的四川農民而言,幾十萬不是小數,而他們的籌資渠道,除了同鄉親友拆借,幾無它法。他們所“擁有”的農田和宅基地,都有法律明確限制不能用于抵押貸款。
生豬調出大縣廣東省新興縣羅陳村梁“村長”養豬十幾年,上個月剛賣出一批,賺了一萬多塊錢。他發愁地說,“我養得太少,利潤不高。想擴大規模吧,但資金問題無法解決,也無力承擔初期的虧損。”
對養豬戶這種融資困境,石首畜牧獸醫局員工黃盛方在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里形容為“丈二高的門檻”,并稱養豬戶對這個問題“反映強烈”。
他說,金融部門對生豬養殖戶的放貸條件十分苛刻,豬舍(編者注:沒有房產證)和活豬,均不能作為抵押憑證,廣大養豬戶貸款十分困難。各地在調查中發現大多數養豬戶的資金來源主要靠七拼八湊,缺乏穩定的籌資渠道,導致市場疲軟時難以抵御風險,而市場暢旺時卻又難以擴大生產規模。
在原農業部政策法規司司長郭書田看來,當前落后的農村金融狀況,限制了普通養豬戶實現規模化發展的機會。雖然中央多番政策鼓勵發展農村金融,但以利潤為追逐的金融機構,在實際操作中是不會青睞這些小而分散的農民客戶。
因此,在擴大規模和外出打工之間,羅阿姨老公這樣的散養戶們,只能選擇后者。
“超級大戶”跑馬圈地
僅在過去兩月,房地產商劉遠德投資1.5億元興建廣州最大養豬場,聯想投資和九州投資向常州一家“養豬”的畜牧公司注資約3億元,新希望[18.13 -4.28% 股吧]集團宣布5年內要在遼寧投資50億元養豬和雞鴨,中糧集團與日資企業合資投資百億從事養豬、雞和肉類加工等。
一方面散養戶們得不到“做大”所需要的金融支持,另一方面從中央到地方,政府卻是在鼓勵規模化養豬──理由是顯而易見的,集約的生產方式效率更高,亦能使豬肉供應更加穩定。
以國務院《通知》強調的“十二五”期間,國家安排了每年25億元生豬標準化規模養殖場(小區)建設中央財政補貼為例。
根據2008年國家發改委和農業部文件,補貼是按生豬出欄量來發放,最低一級的標準也要“年出欄500-999頭”,對應的補助標準是20萬元,最高至年出欄3000頭以上,可以獲得補助80萬元。
顯然,這個補助所對應的養豬規模,每年種苗和飼料成本這塊,占用資金都是幾十萬到數百萬,這對融資無路的散養戶來說,可望不可及。
但是一些能解決融資問題的“大戶”們,既可順勢填補散養戶退出留下的巨大市場空白,還能坐享政府的扶持。
地方上一些初有規模的中小型養豬場主們,此時都憧憬著大干一場。
四川廣安養豬場主程老板正打算,等著散養戶退出的多了,注冊商標,“搞一個品牌出來”。廣東云浮養豬場主梁炳忠也高興地告訴記者,今年估計能賺到20萬元,下一步要把豬舍擴大到500平方米,母豬養殖規模也要擴大三倍到130頭左右。
一批資金實力更雄厚、政府資源也更強大的“超級大戶”們,更是聞風而動。
看到這個機會的,除了新希望集團、中糧集團、牧原集團等一批大型農業企業,還有很多其他不相干領域的巨頭們。
于是,“高盛養豬”、“郭廣昌(復星集團董事長)養豬”、“丁磊(網易公司創始人)養豬”、“房地產老板養豬”,不時成為坊間調侃的話題。
按照劉永好的分析,過去中國是8億農民,現在進城打工的、就近經商的農民工夫妻超過4億,并且這個趨勢還會不斷擴大,而這些人原來不僅沒有商品化豬肉需求,而且還向市場提供產品,但現在他們自己不僅不自給了,而且還反過來對商品化豬肉產生需求,缺口巨大。
僅在過去的兩月,宣布大手投資涉足養豬的,就有投資1.5億元興建廣州最大養豬場的房地產商美林基業副總裁劉遠德,有向常州一家“養豬”的畜牧公司注資約三億元的聯想投資和九州投資,有5年內要在遼寧投資50億元養豬和雞鴨的新希望集團,還有與日資企業合資投資百億從事養豬、雞和肉類加工的中糧集團等。
在這個散養戶快速離場,“超級大戶”攜巨資而來的過程中,這個在中國盛行了六千年的古老行當,終于走到了生產力劇變的節骨眼上──無論是市場的力量,還是政府的力量,都在推動著規;B豬對傳統散養的全面替代。
空窗期的漲價
凍肉儲備投放收效甚微,但進口洋豬肉正在增加。
不過,在大戶們完成養豬規模的擴大,以及超級大戶們把投資變為豬舍和生豬之前,有一段空當,豬肉價格正是在此期間飆升。
按理來說,倘若政府拋出凍肉庫存儲備,應該可以平抑豬價。
2007年9月15日,財政部、商務部共同出臺《中央儲備肉管理辦法》,建立儲備肉制度。儲備肉主要分為中央儲備和省級儲備。
2008年,商務部出臺細則,委托華商儲備商品管理中心負責儲備肉的日常管理和具體操作。但是,記者查看了華商儲備商品管理中心的儲備動態,發現僅有2008年春節,為應對雪災引起的物價上漲,商務部投放1.8萬噸儲備肉。
事實上,國家動用儲備肉有嚴格的程序,和嚴格的條件限制——當豬糧比價高于9:1時,才能適時投放儲備。就在豬肉價格高漲的現在,豬糧比價介于8:1與9:1之間,因此凍肉儲備尚無條件啟動。
目前在市場上投放的,多為省級儲備,但據記者了解,收效甚微。
7月來,多個城市投放儲備肉啟動,但不少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據《半島晨報》報道,大連原計劃投放570噸豬肉,實際只投放了六七十噸。接受采訪的養豬戶們和一些市場分析機構都認為,中國豬肉市場總量太大,短期的儲備肉投放不足以撼動現在的價格。
不過,進口價格更便宜的洋豬肉,趨勢卻正在擴大。
農業部稱,今年1-5月累計進口豬肉5.40億美元,同比翻倍,出口則大幅下降。海關總署還發文,建議政府采取鼓勵措施進口部分豬肉彌補國內供應不足。
美國肉類出口協會數據顯示,1-5月出口至中國的豬肉和雜碎,已近10萬噸,是去年同期的9倍多。
業內人士透露,中國和美國等國還在簽訂進口豬肉的大單。中國對全球市場豬肉需求的勁增,一度把芝加哥交易所的豬肉期貨價格,拉到漲停。